熊庆华作品《躲猫猫》
在村人口中,熊庆华曾是最“没名堂”的人,不会种地,不会打工,不会赚钱,每天就知道“鬼画符”,是个彻头彻尾的“憨巴”——当地土话中,这个词是窝囊废、神经病加二流子的综合升级版。
如果有机会去一趟湖北仙桃永长河村,你还能见到一个男人在村子的某个角落画画,芦苇荡、藕塘、田垄,所有他觉得舒服的地方。如果见不到他,你便随机问一位村民“熊庆华在哪儿”,他们的表情会变得暧昧复杂,“你说那个画家啊。” “那个画家”总穿着土气的外套,笑起来嘴咧到耳根,的确给人憨得可以的感觉。他跟“画家”最接近的地方,大概是一头及肩偏分的半长发。从前,村人用“艺术家”来揶揄他;如今,虽然他们对“画家”的作品仍旧难以欣赏,但外界的盛赞还是传到了这里。 他们知道,熊庆华画画出名了,大家管他叫“中国毕加索”,更重要的是,“他发了大财”。
绘画是熊庆华的一种本能。 从上小学的第一天起,熊庆华就迷恋上了画画。他信手涂鸦,偷偷把课本和作业本的空白处画满图案,就像所有不曾善待课本的小孩。小人书上的将军、门神,他摩画得惟妙惟肖。同学们终于注意到这个会画画的男生,他们脑袋围成一圈看他的画,啧啧赞叹。 大人们也夸他,一个美术老师说,熊庆华将来能成为“大画家”。 最初的赏识者中,对熊庆华影响最大的是他称作“三哥”的一个堂哥。三哥是个当时的文艺青年,喜欢“朦胧诗”。80年代的中国,这可是一件最时髦的事。 三哥后来高考,以三分之差落榜,于是回村当了农民。但他还是爱看书、爱写诗。县里新华书店又来什么好书了,他便去泥沼里挖鳝鱼,一锹下去,就是一条,然后挖一筐换钱买书。村人对三哥的诗作毫不关心,但是都羡慕他挖鳝鱼的绝活儿。“鳝鱼诗人”只能孤芳自赏。
按现在的话说,少年熊庆华是三哥的“铁粉儿”,而他自己也收获了一名“铁粉儿”。这可不容易,因为痴迷画画,他的学习成绩一泻千里,继而一塌糊涂。画画终归是“不务正业”,大人们不再“赏识”他,孩子们也开始嘲笑这个不合群的“怪小孩”了。因为姓熊,外号自然是“狗熊”。只有雷才兵不笑话他,还崇拜他。那时熊庆华定了《美术大观》杂志,他临摹杂志上的画,雷才兵再临摹他的。初中毕业,老师建议雷才兵考体育中专,但他不听,非要上美术中专。那颗“当画家”的种子已经在他心里种下。 但那个在别人心里种种子的人——熊庆华,却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。 从此,中国的乡村里又多了一个年轻的农民,只是这个农民并没有在田间挥汗如雨,而是恍恍惚惚,终日游荡。放牛时看到昆虫花草,就径直画出来;不画的时候,坐在牛的旁边做白日梦。 “纯粹按自己的大脑想,很多不现实,但是我就爱做那个梦。我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平凡的人,当我做梦的时候。” 现在的熊庆华出名了,街坊邻里也开始经常来看他的画。写实风格的作品,村民们还会稍加赞赏,说“像”;但对那些立体主义、超现实主义的,他们也会直言不讳:看不懂,画得丑,这画的是牛魔大王吗? 熊庆华其实很在意别人的评价。朋友把他的画翻拍下来传到网上的论坛,大家纷纷讨论,有褒有贬,他守着电脑,却根本不敢看。
二十年前,刚开始做农民的时候,熊庆华肩不能扛,手不能提,插秧、摘棉桃还赶不上小媳妇和老汉利落。对于熊庆华来说,一件事如果做得不如别人,就不会有成就感,而没有了成就感,他就不再去做——于是,他成了个游手好闲的“二流子”。 但其他“二流子”,也许还能混社会、拉关系、捞外快,熊庆华这方面也不行。为了买颜料画布,他偶尔也出去打打小工,但不会外出超过十天——他要作画,“不能把生命浪费在打工上。” 然而就算他唯一的过人之处画画,在大家看来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。放着好好的国画、素描不画,他竟然迷上了什么“立体主义”,画里的世界分崩离析,人物呲牙咧嘴,越看越像“鬼画符”。
在家中闭关作画的熊庆华,彻底成了乡村的异类。大家不但觉得他越混越“没名堂”,还有可能秀逗了,总之,他“基本上是一个没什么希望的人”了。 而熊庆华本人也觉得自己掉进了黑洞——他越要证明自己,就越要画画;而越画画,就越成为笑柄。 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。有一次熊庆华去相亲,先用50块买了一套《世界艺术史》,然后花48块钱买了一条裤子给女生当礼物。一本书比裤子还贵,女孩在心里对比了一下,亲事不了了之。
之后的相亲,他不敢再提自己画画的事。 1999年,23岁的熊庆华时来运转了——他和一个叫付爱娇的姑娘一见钟情,付爱娇不但性格温和,而且竟然不嫌弃他。别人都说熊庆华是个呆子,但她却愿意欣赏这份呆劲儿。
于是熊庆华成了丈夫,随后成了父亲。孩子慢慢长大,付爱娇旁敲侧击,暗示熊庆华出去闯一闯,养家糊口。 去深圳打工,是那个年代乡村青年首选的路。几番思忖,熊庆华同意跟着妻子南下,这是他生命中少见的一次妥协。 熊庆华大概没有预想过流水线的工作会让他的底线遭遇挑战。经人介绍进了一家工厂之后,他在流水线上剥五金产品的金属毛边,剥一个一分钱,这还不是最不堪的。一位熟练的老工人一天可以剥几千个,而熊庆华一天只能剥一百多个,“太伤自尊了”。他恐惧这种机器人般的生活。 “在外面打工,我找不到任何一点自尊、任何一点让自己觉得高明的地方。一生如果是这样的话,还不如马上去死。” 三天之后,熊庆华坚决不干了,他对妻子说,即使饿死,也不在这种工厂、这种流水线上上班。付爱娇劝丈夫再忍耐几日,但她越劝熊庆华越恼火:外人的嘲讽他可以装作听不见,亲人的压力却是无可逃遁。 被丈夫吼了之后,付爱娇一个人躲在床上大哭。她从来没有反对过熊庆华画画,还经常鼓励他,但她也许不明白:丈夫执拗地让自己的心坚硬如铁,并不是要与她对抗,而是要对抗生活、对抗世界。 熊庆华逃兵般地回到永长河村,不出意外,这次失败的打工经历再次让他成为村人的笑柄。他躲进画室,用一扇终日紧闭的门阻隔一切。
那时他喜欢上了摇滚乐,画画的时候,一遍遍听迈克尔杰克逊的《beat it》、《billie jean》,那些愤怒的声音,反而能让他变得平和。 那时他也喜欢上了夏加尔,这位超现实主义大师的画作天马行空,充满想象,熊庆华被捆绑的精神打开了一道出口——绘画,是他在庸常琐碎的生活中的英雄梦想,只有在几尺画布上,他才能在羁绊重重的世界获得自由。
2003年,熊庆华又做了一个决定:再去深圳。 有人告诉他,深圳有个大芬村,那里聚集了很多民间画手。他看了那些画手的画作,“还没有我画得好”,他想再去闯一闯。就像奔赴革命圣地一样,跃跃欲试、准备大显身手。 到了大芬村,熊庆华进入了一家“油画工厂”。一两百平方的面积里站着密密麻麻的画手,用打印机印出轮廓,然后根据轮廓填色——和他三年前逃离的金属毛边的流水线如出一辙。
熊庆华再次干砸了手里的“活儿”,他没有按照标准色彩临摹,而是把人物的脸画红了一点,管理人员训斥他说:“你会不会画画,在这里骗人?”把他赶了出去。 他第二次从深圳逃兵般地回来,这一次,他真的开始自我怀疑了,自己所坚持的一切真的有价值吗? 很长一段时间里,熊庆华沉寂了下去,他不再外出打工,也放弃了和羞辱他的世界对抗。一天,他在芦苇荡中画画,儿子在附近玩耍,用喷壶往自己脸上喷水,几个路过的村人说:这孩子,和他爸爸一样,是个憨巴。 “憨巴”——这是家乡所有骂人话中,最轻蔑、最含贬义的一个。这声音飘到芦苇荡中熊庆华的耳朵里,他没有动,也没有作声。 “我把自己放到最低,心里也知道自己压根也做不了什么。人至贱则无敌吧。”
2010年春节,一个人在深圳工作多年后“衣锦还乡”,回到了永长河村。他偶遇了熊庆华。 眼前的熊庆华和他印象中的那个有些差距:消瘦、沉默,双手插在裤兜里,头耷拉着,眼神游离。被问到这些年的经历,熊庆华一开始说“到处瞎混”,追问之下,他支支吾吾地说,自己还在画画——这变成了一件让人羞愧的事情。 他是雷才兵,少年熊庆华的那个“铁粉儿”。距离当年二人埋首画画的岁月过去了17年,“偶像”的颓废状态让雷才兵格外惊讶。 当年雷才兵从美专毕业之后,被分配到了学校教书,美术教师不被需要,他教上了数学,从此放下了画笔。后来,跟随着时代大潮,他辞职下海,南下深圳。在深圳十几年,换了六七份工作,混成了乡人眼中的“成功人士”,但雷才兵知道,自己不过就是个“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中年人”,每天为买不起深圳的房子发愁。 而眼前的熊庆华呢?他好像被生活摧残得更厉害,这个点燃自己理想火焰的人,现在就像一盏枯竭的油灯。 但是走进熊庆华的画室,雷才兵知道自己错了。那满屋堆积的画作,看得雷才兵直起鸡皮疙瘩。 熊庆华的画作不能用“好”来形容,而是令人惊讶,充满了魔力。后来一位评论家这样写道:“在夸张的、戏谑的、爆发性的视觉呈现中,杀鸡宰猪撒网捕鱼,乡村的生活在他的笔下鲜活地复苏了。”
雷才兵不停地拍摄着熊庆华的作品,发到全国知名论坛里去。两个月后,熊庆华接到了雷才兵的消息——火了。
2015年,在全国著名的艺术家聚集地北京798,熊庆华首个个人画展举办。 之后,一家艺术画廊和他签约,每幅作品售价约为7万,一年有近30万的收入。 最早卖出的一幅画,只卖了1000元,但熊庆华说那一刻他欣喜若狂,因为这终于证明了自己是个“有用的人”,“那时候,钱就代表着一切。” 现在,村里没人再叫熊庆华“憨巴”了,虽然说起“画家”二字时,他们的眼神里还是多少有些不解。“成功人士”熊庆华现在喜欢上了摄影,我们问他为啥不买个莱卡,他说莱卡太小,还是长枪短炮沉甸甸的相机好,显得气派些。 “我不太喜欢这里的人,但是我还是情愿和他们待在一起,希望每天都见到他们。我待在这里,我就感觉自己的存在感更强一点,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,感觉自己非常渺小,什么也不是,就是一颗沙子嘛。” 熊庆华的“三哥”多年前因车祸去世,生前没有发表过任何一首诗作。 这世间的乡村里,有一万个“文艺青年”,其中九千个成为了三哥,九百九十九个成为了雷才兵,只有一个成为了熊庆华。 但不论是一万还是万一,都绝非毫无意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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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田园 倪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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